當我突如其然看到老爸毫無生氣的臉躺在我眼前時，我沒有掉淚，我想那瞬間，我還無法整理並反應出所謂難過的情緒。當我和幾個朋友及同事說起這件事時，我也沒有哭。但當我坐上了許久未坐的救護車後座後，那接下來將近一個小時的路程，我的眼淚卻從沒來沒有停過。

救護車的工作人員幫忙將老爸身上的一些零錢、鑰匙和手錶等隨身物品卸下，交給我們，然後將老爸裝進新的灰色袋中，推著他運上了救護車。過程中，依照習俗，必須要不斷的呼喚往生者的名字，告訴他要下樓梯、要上車了之後的話，以免他的魂魄沒跟來。我媽哽咽著，卻十分認真的呼喚著我爸，並交代我上車後遇橋、轉彎、上下交流道也都要叫著爸爸要跟來，但我真的很難在陌生人前表露我對我爸的感情，從以前到現在都是。

難以表達的感情

我和我爸，可以說十分了解彼此，但這種了解，加上身為長子的緣故，讓我們之間很少有直接表達的感情。雖然在我考上高中後，他幾乎就沒再對我說過什麼重話，但在高中之前，我卻曾經被狠狠罵過幾次。有一次，我還很小，大概才小一、甚至還是幼稚園的時候，不知怎麼了，我爸摔了家裡一個碗，雖然和我不太有關，但卻讓我受到了不小的驚嚇。還有一次，應該是小學五年級左右，我段考的名次掉到第四還是第五名，我爸狠狠的罵了我一頓，並將當時我擁有的漫畫書撕了大半，然後把剩下的全丟了。我想他應該是無法接受自己得意的兒子成機突然退步，而且退步到輸給鄰居的小孩。我知道這樣聽起來好像我爸很愛面子，但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因為成績的事情對我生氣，即便之後的我曾有過比那次更糟糕不知道多少倍的成績，但他再也沒有因為成績的事而責怪過我。

我想他不再因成績而責怪我這件事，或多或少和我後來考上了建中有關。他曾經在吃飯的時候說，我確定上建中的那天打電話給他時，他在辦公室裡眼淚直接掉了下來，把他的同事嚇了一跳，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。但這已經是我開始工作之後的事情，而且我想他在講的時候有一半的原因是要向Fen炫耀一下他的兒子，以及一點想要告訴我他有多為我得意。

我沒有親口對他說我愛他，我承認我無法克服這個障礙，寫信或卡片是我比較常做的事。我會在每次的生日卡中細數他過去對我的好，然後最後告訴他我很愛他。或者是在高中之後，我們每次發生嚴重爭執以後，都寫一封信跟他詳細的解釋我的想法，告訴他我從沒有忘記他為我做的每件事，同樣在最後告訴他我很愛他。通常，這些信和卡片都會放在客廳的桌上展示為期一到兩個月，不過我學會POP之後第一次寫的生日快樂剪紙，卻一直被放在客廳那副般若波蘿蜜多心經的裱框上，直到現在也還沒拿下來。

我和老爸之間的感情的確是比較內斂的，但愛炫燿的他，總是喜歡在很多人一起吃飯時，講些以前我們之間的故事，尤其是在Fen也在的時候，面對一個從沒聽過他故事，但又非常配合的聽眾，更是說的不亦樂乎。

在唸國中之後，我就很少開口向老爸要東西，但小時候，因為我氣喘的緣故，幾乎所有我想要的東西，老爸都會買給我。我小二時，老爸給我買了一台任天堂的第一代紅白機。小四時，因為表哥考的不錯，我媽給了他點錢，讓他買了台SEGA，我暑假在那邊住了兩個月，玩的樂不思蜀，之後也很想買一台，常常在逛街時，都會看著那SEGA的展示畫面怔怔的發楞，但我也沒有開口過。直到有一次玩具展，我忍不住向老爸提出了要求，而且是非常堅決的要求，但老爸一反往常的沒有答應，最後拉著哭鬧的我離開了展場，但過了一陣子，他最終還是買了給我。

在某次吃飯講故事時，老爸才說，我小時候要什麼他都給我，但那次他當時實在沒有錢，所以沒買給我，而我的哭鬧則是讓他心如刀割，所以後來他一有錢，就馬上買了台SEGA給我。或許也是因為我隱約知道自己的任性，所以長大後的我的確很少再向老爸開口要過什麼東西，而上大學後，住在外面，每次打電話或回家時，我爸總會問錢夠不夠，我從來沒有說不夠，但他還是會找機會或藉口塞給我些錢，比如說掏出口袋裡幾百塊，說零錢拿去花，他沒用，或是趁我說要坐公車時捧著一大堆的零錢銅板給我。

最近一次印象深刻的事，是我在退伍沒多久和老媽提出我想要搬出去住的想法，經過了許多討論和爭執，最後他同意等我退伍滿半年後搬出去，不過當快滿半年時，老爸卻非常不能接受這件事情，因為他非常在意這個家，希望能夠盡量聚在一起，而且我想他應該也對我沒有親自和他講感到很不高興。後來在某天晚上，我給他寫信寫到了凌晨，然後將信輕輕的放在餐桌上，內容大概是我為什麼要搬出去的原因，以及我永遠都記得他對我的好，他一直是我得意的老爸，我一直很愛他，從以前到現在到未來都是。

第二天，他整天臉都笑瞇瞇的，我相信他心中依然是不情願，但我信中對他的感情，及他對我的愛，讓他終於接受了我要搬出去這件事情。

我們之間充滿著這種不知如何表達的感情，即便後來我成年了，我依舊有點怯於直接當面說出我愛他。不過我常常會在要離家時跑去抱他並且親他，而他的表情一定是滿臉掩藏不住的笑意，但又有點想要拒絕的樣子，接著同時大聲疾呼我媽，表面上好像是抱怨兒子很煩，但骨子裡卻是在炫耀兒子很愛他。

兩個O型雙子座的人對在一起

我弟和他就不會，他們都是直來直往，而且都是固執的O型雙子座。因為我爸和他從小逗到大，所以即便我弟已經高三畢業了，但在家中還是和他不斷的打打鬧鬧，尤其是人多或回奶奶家時，我爸更是來勁，一定要逗到我弟大叫為止，而雖然大部分的時候都是我爸挑起，但我弟衝動且不會看臉色的個性卻也常常讓我爸很難過。

在6/13的前一天，我和Fen開車去金山，原來要去海邊，但傾盆的大雨讓我們打消了念頭，只有去金山的老街，吃了一盤鴨肉，並且買了兩盒南瓜酥，我們在路上開了一盒吃，另一盒則是要拿給我媽吃。我把車停在樓下，一個人拿了上樓，我弟在客廳看電視，我媽去洗頭，而我爸則躲在房間看電視。我輕輕打開了門，我爸大概以為是我弟，咬著牙籤，盯著螢幕完全沒有回頭，我輕輕叫了他，他才發現是我。

我問他怎麼了，他回說我弟又氣他，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情況，但對我們來說這都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事，所以我也沒有問太多。據我媽事後說，星期一，也就是我爸往生的當天早上，我爸在辦公室還打電話給我媽，說他覺得我弟昨天那樣氣他令他很難過。雖然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吵什麼，但我相信我媽講的這些話一定讓我弟非常難過，那種你想道歉卻來不及的難過。

我弟和我的年齡差了快七歲，這樣的差距加上小時候我由我奶奶帶大的時空因素下，導致我和我爸之間的互動，與我弟和我爸之間的互動實在差異太大。那兩個O型雙子座的人碰在一起，有些時候我真的很擔心家裡會被他們吵出一個洞。

我爸的脾氣在某種程度上還是很大男人的。比如說我弟或我晚歸時，他一定會要我媽等門，因為如果我媽不等，那他就會自己等，早睡的他如果熬到那時候，嘴巴裏不說，但最後一定又會和我媽吵架，所以通常我媽都會硬撐的等門。

正值高中晚歸階段的我弟，某次晚上回家時，看到了我媽疲倦的在客廳瞇著眼假寐，然後他在當天晚上寫了封信給我爸。大意是老媽是你親愛的老婆，你怎麼可以這樣對他之類的，這封信後來在我和Fen手上傳閱過，雖然他的字我看不太懂，但也能感受到他對我媽的愛，和對我爸溝通時那種毫不保留的直接。

孤獨一人的撫屍痛哭

我說過，我很難表達我對我爸的感情，即便是見了他已無生氣的臉，我依然難以在眾人前哭泣。我隨著病床推出急診室、推出醫院、推上救護車；我附和著我媽清楚的呼喚聲：爸爸我們回家囉、爸爸出門口囉、爸爸上車囉，但我還是無法那麼清楚喊出來。

上了救護車，司機出了醫院之後開始飛快加速，雖然車上載著的人已經不趕時間，但隸屬於中壢地區的他們相信依然會想早點回家。隨著車行速度加快，車子晃動的幅度也變大，一個人陪著老爸的我，慢慢的開始和他說起話。

我也不知道我從什麼開始說起，但大抵是爸我們回家吧之類的呢喃，沒多久，我的眼淚的就止不住的開始向下滑落。一滴、兩滴，接著就是我這輩子還未體會的刺骨錐心的低聲痛哭。